于新豪
還未走近,心卻已飛越千山萬壑,落在了那片被稱作“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淚”的藍上。從伊犁河谷向西,直至國門霍爾果斯,人聲與貨品的熙攘,是紅塵里熱騰騰的煙火;而后我們折返,向著東北方向的賽里木湖駛去,將身后的喧嘩漸漸甩遠,一心一意,直奔那滴“眼淚”去了。
車在國道上穩(wěn)穩(wěn)地行駛著。真正的序幕,是果子溝。一入溝口,景色便陡然一變。方才還是平曠的田野,霎時間,巍峨的山巒便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。那山是蒼翠的,是墨綠的,是飽含著生命汁液而又沉淀了萬古風霜的顏色。峭拔的云杉,一棵棵、一片片,像無數(shù)沉默的、披著甲胄的戰(zhàn)士,從山坡上一直排列到天際。路,便在這蒼翠的峽谷間盤旋、蜿蜒,像是誰用一條灰白的帶子,在無盡的綠意中隨意而又精心地系了一個復雜的結。
而解開這個結的,是那座名不虛傳的果子溝大橋。它并非突兀地闖入視野,而是在峰回路轉后,赫然出現(xiàn),如一道鋼鐵的霓虹,凌駕于萬仞深谷之上。它是那樣輕盈,又是那樣堅定。一根根拉索,仿佛巨琴的弦,繃在蔚藍的天幕下,飛馳的車輪掠過橋面,便像是奏響了音符,在這弦上演繹著現(xiàn)代工程的雄渾樂章。車行其上,憑窗下望,深谷幽幽,林木如草,方才覺得自身之渺小與人工之奇崛。云霧在身邊繚繞,時而漫上橋面,車子便像在云端飛行一般?;仡^望去,那橋身已隱沒在層巒疊嶂與縹緲的云氣里,只剩一個驚心動魄的背影,留作談資,也刻入記憶。
穿過這令人嘆為觀止的工程奇跡,山路繼續(xù)引領著我們向上。當最后一道山梁被甩在身后,眼前,是真正的豁然開朗。
那一片藍,就這樣毫無預兆地、鋪天蓋地地向你涌來。
是賽里木湖了。
你無法形容那種藍。它不像天空的藍那樣空靈,也不像海水的藍那樣深沉。它是一種極其飽滿、極其純凈的藍,像一塊巨大無比的、未經(jīng)雕琢的藍寶石,又像是一匹從天上直瀉下來的、最光滑最厚重的藍綢緞,靜靜地、滿滿地盛在這群山環(huán)抱的盆地里。遠處的雪山,在低垂的云層里若隱若現(xiàn),仿佛羞怯的仙子,不肯以全貌示人。陽光是這場自然戲劇最神奇的導演。它從那厚薄不均的云層縫隙里,奮力地擠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柱,宛如神佛降世時的祥瑞之光,斜斜地投射在湖岸那片廣袤的草原上。那被光籠罩的草地,立刻呈現(xiàn)出一片不可思議的亮色,鮮嫩、活潑,而周遭的陰影部分,則顯得愈發(fā)沉靜、幽深。
高原的天氣,仿佛擁有獨立的意志,喜怒無常,毫無征兆。身前還是陽光普照,一片輝煌,身后卻已是陰云四合,墨色沉沉。正想著,那雨便毫無征兆地落下來了,細細的,密密的,帶著雪山腳下的涼意。風也趁機而起,不像別處的風那般迂回,它橫沖直撞,帶著一股子蠻勁,順著衣領、袖口,一下子就鉆了進來,貼著肌膚,涼颼颼的,直鉆進你的心窩。
我獨自站在湖邊,任憑這風與雨侵襲。湖水在風的作用下,掀起了層層白浪,嘩嘩地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著岸邊的砂石。那聲音,不似海浪的咆哮,而是一種更富于韻律的、清冷的絮語。我閉上眼睛,感受著這冷風穿透衣衫,感受著這浪聲涌入耳朵,仿佛自己成了一棵草、一塊石,也融進這亙古的蒼茫與壯美里。塵世的煩擾、旅途的勞頓,似乎在這冷風與浪花的共同滌蕩下,一點點地從毛孔中散發(fā)出去,被這巨大的湖吸納了、消解了。心,像是被這冰冷的湖水洗過一般,先是感到一陣緊縮的涼,隨即,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明與寧靜,緩緩地彌漫開來。
這,便是魂牽夢縈的賽里木湖了。它不給你溫存的撫慰,只用它最本真的、近乎嚴酷的壯美,逼你放下一切矯飾,直面天地,也直面自己那顆在紅塵中久被蒙蔽的游子之心。